喜耀云端读书乐——人生与读书(二)

日期:2020年6月12日 8pm-9.30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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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与读书作者:霍韬晦教授

《人生的平台专业之外》第三讲

在「人生与专业」一讲中,我们提到常识与专业要结合,要成长我们的知识与人格;太过侧重专业,缺少常识,人的空间会变得愈来愈狭窄。在无数的知识世界、无数的行业、无数的网络的现代社会中,容易迷失,就好像在一个城里,你只认识一条街道、一间店铺,但却不明白整个地图。现代人很容易迷失,不知从什么方向成长自己,做生意做得很好,一样会迷失。莫说生意失败,现实的难关过不到;就是做得很成功,一样迷失;即使有钱、有社会地位,一样迷失;因为你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不知道人生的路该怎样走,更不明白人生的终极。所以只是走专业的路很不足,我们不但要多些常识,更要提升我们的思维能力,增加对社会各层次、各方面的了解、认识和批判。更重要的是我们的性情、精神要有地方寄讬,要找到人生的意义。人迷失是因为意义不明,不知道活着有什么意思?天天上班有什么意思?赚了钱、增加财富有什么意思?世人所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栗,书中自有颜如玉」,难道读书就是为了追求这些吗?最后还是名利之徒。所以人生方向失落,也是人生意义的失落,故会迷失。

我们讲「人生与读书」,正因为我们要读书、要提升思维能力,要增加知识面,要多点了解社会的变动,更要增加观察的角度,开放视野,才能看到社会、历史、文化的种种变动,和种种价值观念的交替的来龙去脉,让我们在错综复杂的价值世界里,得到定位。

为何要读书?

首先,为何要读书?相信很多人都会懂得回答不读书便没有知识,所以读书的第一件事便是追求知识。这是对的。至于知识的重要性,这个不用说亦是很明白的;因为知识的增加,就是社会的进步。今天的社会,可说是一个知识的社会不论你做什么工作,去那个地方,衣、食、住、行、工作、生活、和别人交往,无一不需要知识。大家都听过「现在已是知识经济的时代」的讲法,意即社会的基本结构便是经济;经济能令你生存,这是人的基本需要。在第一讲的时候,我们提过马斯洛(A. Maslow 1908-1970)的五个需要,第一个是生存,第二个是安全。在现代社会,你要保证生存,首先便要有知识,否则你连工作也找不到没有知识,便没有谋生的本领;所以,面对工作与生活,你都要有知识才行。

为生存与安全感而读书

为什么这样说呢?这与社会的进步有关。举例说,从前有一门手艺,走遍天下也不怕,但现在却不可以,因为手艺会被淘汰。过去社会的发展比较慢,学会一门手艺,什么时候也用得着,所以家长叫读书不成的儿女学一门手艺。现在科技的发达几乎已取代了所有手艺,譬如织花、刺绣、雕刻、种植,过去完全是人手,现代大规模生产,已由机器代劳;裁衣、缝纫,过去是一件一件量身缝制,现在成衣是大量生产,什么尺码都有。更不要说播种、收割、除草、饲养、制造、装嵌、运输……全用机器了。慢慢,连建造房子、雕刻工艺,也用上科技。新科技的不断发明,新产品的不断出现,生产力的不断提升,市场的不断扩张,都使手艺没落。这是文明发展的大势,即使专家也要不断追赶知识,追赶技术,所以人们要终身学习,以免落后于社会的需要。然而,如果读书只是为了谋生,为了适应社会的需要,那就太辛苦了第一是压力,第二是这种知识和技术的发展无穷无尽,第三是速度太快,令你无法追赶;所以你会很辛苦,最后会绝望,那么做人就以失败吿终。除非我们知道知识是为了丰富我们自己的人生,是纯粹的为知识而知识,没有其他目的。譬如喜欢天文学,喜欢阅读,喜欢钓鱼,喜欢旅行,你只是为了趣味而读,那么你会感受到读书的快乐,没有压力,不须应付考试,不须拿一个什么学位。但你能这样读书吗?你的自由不多,因为生存的压力很大,你不一定有时间。生活逼人,你便要牺牲。所以与其说读书为了知识,不如说是为了生存;为起码的安全感而读,那便很可怜!

所谓知识社会、知识经济,乃至知识人生,简单地说便是生活与工作都离不开知识。例如买卖楼宇,便要求你要有相关的法律知识,就算你不懂,有专家帮你,你也要知道一些要点,至少要知道程序是如何进行、你的权利在哪里、文件是用来作什么用的;这些都是知识。由此推论,人生的许多活动,和别人的关系,都要靠知识;至少要有指引,要有“manual”(手册)。购物要有商场“manual”,驾车要有交通“manual”,使用新产品要有“manual”,连旅行也要“manual”;与人诉讼,更需要法律的“manual”。如果不读书,连看“manual”也不懂,就寸步难行。例如你要纳税,你就要有相当的税务知识;就算请教专家,至少你要听得明白,明白要如何做。始终你不能脱离责任,不能全由别人代你处理所有事情;如果你只是负责签名,这样是很危险的事,怎能安全?

为增加知识而读书

我们的生活与工作都需要知识,而知识不断在累积、不断在增长,于是我们便要「与时俱进」了。随着知识的增加,我们便要增加自己的学习,所以今天有所谓「终身学习」,你学完一门又一门,不是有一张证书便可以保证你不会失业。以前读书,有所谓「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也不怕」,这只能是半个世纪前的话,那时候「数理、化」代表中学程度;五十年前,人读大学的人十分少,但今天不同了,就算是大学毕业,你会发觉你的知识仍是不够应付。大学毕业只是一个起码资格,你至少要读到博士,才能真正地拥有一点专门的知识。今天若你只是中学毕业,你根本找不到什么工作;就算是大学的数、理、化专科毕业,也只能当一个教师,那只是一般的水平。

知识是一个不断增加和不断累积的过程,我们一定要跟随,所以引致终身学习,一直下去,不能停止。本来,孔子也说过:「学而不厌,诲人不倦」(《论语》述而〉),这是指为学的态度,不是指知识本身的发展。其实知识本身是有一个历史的发展过程的,尤其是科学知识,更是后后胜于前前,愈新愈逼近真理。例如相对论的出现,古典物理学便成了过时的东西;基因图谱的出现,使生物学、药物学全盘革新;电子科技、数码科技的应用,成为最有前景的市场。知识不断突破,不断有新理论出现,这不只是观点的改变,而是整个解释系统、整个应用场域的改变,而且新旧系统之间没有相通性,此即孔恩(T.Kuhn1922-1996)所说的「范式转换」(paradigm shift)。这些改变牵涉到教科书的修改,例如以前在大学读书时用的书,和今天的已经很不同了。知识的革新或改写,这是知识世界的进步,但是我们可以看到知识的性质,尤其是自然科学的知识,其成长包含着对旧日知识的否定,所以科学知识不能说是绝对真、永远真。因为它永在突破中、改写中;不断的突破、改写,所以科学知识没有最后。

知识的特性

这牵涉到科学哲学的问题。我们以前提过波普尔(K.Popper1902-1994)的观点,他的科学哲学的立场,就是基于科学知识不断地改写,可以增加、增长。所以从反面看,它始终是有一种「可否证性」( falsifiability),所以说科学知识不能永远真。科学知识的产生有赖科学方法,他尤其注意到:科学知识的基础在归纳法,而归纳只不过是把很多相同的事例归纳起来而得出一个结论,即是通过一定数量的特殊例子去断言一个普遍的关系,这里便可见到中间是有一个跳跃、一个冒险。例如,我们说天鹅是白色的,因为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黑天鹅。直至有一天,我们发现了有黑色的天鹅,于是这句话便要改写,不可以再这样说了。这个便是归纳法缺失的一个启示。即是说,就算在实验室中,通过很严格的控制,把一切可能的干扰去除,保证运作过程中的纯粹,使实验结果的可靠性大为增加;但即使这样,仍不能保证无遗漏,即知识仍有虚妄的可能。现在随着观察的工具愈来愈精细,例如摄影机的拍摄愈来愈快,追踪物体运动变化愈来愈贴近;又或者随着我们的放大镜愈来愈强,对微观世界看得愈来愈清楚;随着我们的望远镜愈来愈精良,对天体星空的观察愈来愈远……那又怎样?物件、世界、宇宙,最后还是神秘,还是在我们的知识之外。

技术改良了,知识增加了,技术的改良把很多以前看不到的东西都显现出来,世界便在我们的眼前愈来愈清楚了。科学分析愈来愈微细,令我们对物质的构造、物体的变化愈来愈明白,就算是一根头发都可把它放大不知多少万倍,里面原来记录着很多东西。我们还可用其他的化学分析方法,通过化学变化来推测它的历史,例如重新检查拿破仑的头发,就知道他当年究竟有没有被人下毒。这些在科学实验中,真的是做得愈来愈精细了,令人很惊奇。但又怎样?我们不能说这就是最后的知识。知识始终是我们的知识,它不是物体自身,所以仍有错误的可能。康德说:「物之自身不可知」,他和波普尔一样,说的正是我们认知能力的局限。所不同者,康德从知识必须经历感性经验这一关下手,于是把现象与物自身分开;波普尔则从我们科学认知方法下手,指出完全归纳是不可能的,所以科学知识可以被改写,亦即是可以被推翻;它有应用场域的局限性,所以它的「真」不是永远真,不是绝对真。总而言之,作为认知者,只能不停地探索,把知识视为求真的过程。


认知心灵的格局

其实,知识只能是过程,问题不在归纳法的缺失,而在知识只是人的产物,依人的向外追求而有,所以问题在人。这使我们首先回到康德:知识是通过我们的认知心灵的活动而有,知识一定是通过我们的认知心,也就是我们的认知主体。这样世界便已经破裂:即认知对象是一个客体,人是认知主体,而主体和客体之间是不能相通的。于是一个二元性产生,成为了主体和客体之间的一道鸿沟( the duality of subject and object)。人只能通过这个格局去看世界,人把自己看作中心。从几千年前开始,人类便懂得问自己所面对的世界是什么?我们所认识的对象到底是什么?所谓「哲学起于惊奇」,好奇心的底子其实是懐疑心,这就是理性之源:通过观察,通过思考,通过证明,于是自以为有所知。理性便是服务于这个怀疑心,正因为我们不了解,所以才要求证明。但,即使有人检查过了、证明过了,我们一样可以不相信,一样要求由自己去证明。同样,就算你证明了,后来的人亦可以不信,他亦要自己去检查和证明,结果是永远都要检查,永远都被懐疑,所以亦永远有被推翻的可能。说得好听便是这个疑心永远地带我们向前走;说得不好,便是令到我们的知识永远地不可靠,因为我们无法去除懐疑心,无法跨越这个二元的格局。

从某点来说,怀疑心是好的,它可以刺激我们追求真理。所以西方人鼓励我们怀疑,由小时候读书开始便要学会懐疑,就算是老师说的,一样要怀疑。所谓「吾爱吾师,吾尤爱真理」,这是亚里士多德的名言,也正是西方的精神所在。西方精神依我的看法便是追求知识,由追求知识便发展出追求知识的态度和方法。从态度上说,便是「大胆怀疑」(胡适语),没有权威、没有老师,一定要向前突破,就算这个知识已经确立,我还是要继续挑战。因此,知识永远都是站在前一代的人的研究结果之上而再向前行。这个便是西方文明的历史。从西方的歴史,显示出一个哲学意义,那就是:人要了解他所生存的世界(求真),但永远了解不到。无论他已经走了多远,获得了多丰富的知识,但「真理」仍在远方。他的知识和他要探索的世界不相干。知识是我们的知识,但「存在」仍在我们的知识之外。

这就是康德的「物之自身不可知」。知识从我们的探索开始,那么只能从我们的探索能力、认知能力上来解决问题。康德认为我们的探索由我们的感性开始,但感性有局限性,我们只能获取感性经验,只有能向我们提供感性经验的东西才能被知,不是感性对象的东西便不能知。例如上帝不是我们感知的对象,我们是不能知的,我们只能去思维上帝的位格,但那些不是知识,原因是没有人经验过上帝,所以对于神学上的「知识」,我们没有经验可以援引。我们只能从理性上去追问它的合理性,但不是真实性。合理性与真实性是不同的概念:真实性必须要有客观的检证标准。例如「这张桌子有三尺高」,那是可以量度的。

知识的局限

由于认知的二元格局,造成对象永远在我们的知识之外,所以终极的知识是不可能的。你不能跨越这界线,知识只能止于其所不知,而不能到达其所不知。亦正因为对象始终在我们知识领域之外,它才可以检查我们所得的知识,替知识的成长留下空间。它才可以告诉我们:我们有错。这是一个超越的标准,看来十分奇怪:我们不知道真正的对象是什么,为什么它却能用来检查我们的知识,成为知识真假的最后标准呢?它没有进入我们的知识世界,负责检证其实是靠经验的归。但波普尔指出:无论多详尽的归纳仍不等于圆满,仍有遗漏的可能,故所得的知识并非绝对可靠。其实真正的问题是对象永远在我们认知心灵之外而独立存在,那对我们来说,还是一个未打开的世界。知识世界犹如灯光一样,对世界的观察就像我们把灯光射向世界。世界本来是漆黑一片,灯光可以照射得多远,那便是我们的问题。有些可照射一丈,有些可照一哩,但不管多远,所照射的仍是有限,再远一点的地方便不能清楚看见,所以穷尽灯光之后,还是黑暗;我们所知的,比我们所不知的少得多。正如庄子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矣。」(《庄子》〈养生主〉)这个不单只是生命的局限,还包括我们的认知能力的局限:我们的眼睛有局限,我们的思维有局限。我们不是上帝,没有全知的能力;我们是人,就有人的局限,不可能知道上帝。这就是知识的吊诡:我们想知道世界,但世界仍在黑暗中;虽然我们已经知道很多,又解决了很多问题,不过距离仍远,还有许多问题未能解决。我们始终在摸索中。

知识世界没有终极,存在世界对我们来说仍然是封闭、黑暗,但毕竟人类的灯光是不断在加强中,那末我们是否可以设想有一个最强的灯光,把整个宇宙都照亮起来呢?连太阳也做不到,谁能做到呢?若果有,那便是上帝了。但上帝不可知,只能是假设,我们只能假设有这最强的灯光,无远不届,亦即是假设上帝万能,全知全善。不过假设不能被证明,所以我们最后只能够信。通过「信」,来放下我们对黑暗的恐惧,这就反而成全了宗教的存在,或者是上帝存在的必要性。换言之,由于知识的局限,反而更需要宗教。

为修养自己而读书

正因为生命有局限,而知识却无穷无尽,因此知识对我们造成很大的压力。天天读书都不够,我们根本负担不来。现代社会讲究「增值」、「终身学习」,就是因为工作需要、生存需要、生活需要。现实世界是随着知识的增加而改变的,你要适应,就要追随,别无选择,很无奈。这怎么办?

知识性的东西,从上面的敍述,的确是无穷无尽,你要追赶,永不能到达彼岸。所以我们要回头,知道这种追求不能安顿生命。生命有限,非常宝贵,决不能把贵的生命放在这种无望的追求中;何况生命不只是一个面向,它还有多方面的追求。如果使用「知识」这个概念,那么我们可以说,生命不只是要了解外在世界,还要了解自己;也不是了解自己的身体构造、生理变化,而是了解自己该如何做人,如何与别人相处。严格来说这些都不是知识,而是一些生活和行动的指引。最先是一些规矩、规范、礼仪、应对。例如见到别人而不懂得打招呼,便很没有规矩了;别人给你东西,又不懂得如何接受或拒绝,躲在父母背后,于是很容易养成逃避和孤独的性格。

这是人的秘密:人不可以独居。人是群居的动物,工作、生活、游戏都与人接触,我们不可能过鲁宾逊式的生活;鲁宾逊在荒岛的时候,也要使用他在文明世界学来的知识才能生存。这些知识都是来自前人的,你要通过学习才有的。不过,最重要的是,既然你不是一个人生活,那样你便要学习与人相处,除了应对、规范、礼仪之外,还要体谅、寛恕,明白别人的内心;自己行动的时候,还要遵守一些原则。这些原则若自觉地做便是道德行为,若不自觉便是对自己的规范。由于是对自己的规范,因此很多人会反感,认为这是束缚,失去自由。做人最好不用那么多规矩,喜欢怎样便怎样,于是变得很自我,还以为我有权利这样做。例如五四时代认为礼教是吃人的,是不符合人性的,于是反礼教、反封建、反道德,真是疯狂,结果把传统文化都反掉了,人人变成一个原始动物,绝对的个人主义变成文化上的虚无。一直到今天,还不觉醒,代价真是太大了。

严格言,行为规范、乃至待人接物,不是知识而是修养,也是一种生命的通达、生命的成长。知识有定准、有客观性、有真假性,可以离开人(使用者)而独立存在;但修养不同,修养的幅度很大,完全看修养者的成长程度而定。修养当然也有客观性和普遍性,但这种客观性和普遍性是植根于人心,依人的体会而出,因此不能离开人而有。

由此区分,我们做人便要读两种书:一种是有关客观知识的,一种是有关修养的,乃至生活的。前者可以问真假,后者只能问意义。知识以真假为标准,修养则以意义为标准。当然两者都有客观性:知识的客观性可以离人而独立,但修养只能随修养者的修养程度而有。修养与其说是向别人(社会)交代,不如说是向自己交代。

这不是修养的多元论,而是人的实践有不同。修养的道理无疑是有普遍性的,但不一定人人都体会得到。体会有深浅,成长有快慢,这就使每人的表现不同。不过,若从终极而言,方向毕竟还是同一的。方向的追求有普遍性,所以人的成长需求也有普遍性。

为继承前人理想而读书

知识是累积的,修养是继承的,这些都牵涉到历史,因此我们还要读第三种书:历史书。人本来就活在传统之中、历史之中,不能只顾现实。人不单是现实中的存在,即所谓现代人(modern man),还是一个历史体(historical being)。我们要知道一切知识的前后变化的轨迹,包括人的行为,懂了才知道何谓文化,才知道人类是怎样走出来,不同的社会、民族的文化是怎样成长。这很重要,鉴往开来,了解过去,才能指向未来。明白历史,至少我们会学懂得珍惜。很多东西得来不易,我们才会爱护、承继过去的文化。读书读到这一步,生命的空间就大了很多,不只现实的空间,还有历史的空间。历史的空间就是文化的空间,历史已成过去,保留下来是记录、语言、风俗、制度、故事、文学、艺术、戏剧,全部都反映历史。通过历史的变动,我们才认识现实,也就是认识人类自己。历史学就是人类学,人类学就是社会学,或者是社会历史学,即我们的风俗习惯怎样出现,我们社会的组织怎样出现,我们的行为规范怎样出现。通过这些,对人自己、对历史文化的了解得以加深。再下来是对我们现在的社会生活、政治、经济、科学、哲学、宗教、教育的了解得以加深。所以我们要继承前人所学,就要从历史开始;我们要向前推进,创造新的文化,也要在过去的基础上开始,不能凭空捏造。

张载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读书人的气魄非常大,吞吐古今,但毕竟不是成就自己,而是成就一个悠久的文化。你不是要把自己从文化的世界中超越出来,而是虚懐若谷,走进历史中,体会古人的创造,看到古人的心。左宗棠早年读书时曾自撰一联:「身无半亩,心忧天下;读破万卷,神交古人。」读书,本来就是和古人做朋友。古人的抱负,往往不能伸张于现实,便寄藏于书本,所谓「诗以明志」,我们从古人的著作中,感受到古人的承担。那是一种超越于现实事功的精神;就是凭这一点精神,历史才能不断地向前开展。所以不要以为历史只是客观的记录,或材料的记录。记录是死的,这些记录如何产生?如何推动得了后人?这才重要。熊十力写《新唯识论》,学界无不称誉,后来希望再写《量论》及《大易广传》二书,以为羽翼,但年已老迈,不及写出,于是慨叹:「所志未逮,不能无望于来贤也。」(《原儒》卷末答友人书)这就是一种歴史精神,从现实的困局中冒起的历史精神。中国历代史家,固然具有这种精神,如司马迁所说的「堕先人所言,罪莫大焉」,「故述往事、思来者」(《史记》〈太史公自序〉)。唯有这种情懐,才能激发人立志。所以历史学也是一种志学,今人受功利主义影响,以为读历史无用;香港的教育改革,竟以删削历史为手段,真是荒谬!难怪香港教育每下愈况。官僚不读书,无识见,戕害中国文化,戕害后代,固然是罪人,但社会大众无知无觉,任凭摆弄,更是可悲!

人生苦短,只有把自己放进历史,才发现自己可以享有极大的空间,可以发挥极大的贡献。古人说「与天地参」,其实首先是融进历史,看到古今精神的相接相续。一代人过去了,一代人上来;死去的是躯体,接续的是心愿。陆放翁临终的《示儿》诗:「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事情的成功与否在历史上并非最重要,最重要的是坚持一份理想,继续一份追求,和完成一个使命。如此读书,你的生命会很坚实,你的人格会令人敬重。

为成长自己而读书

从上面的敍述,讲到最后,读书其实还是为了成长自己。「你要做什么人?」比「你能知道什么?」重要得多。西方人的整个学问,可以说都是为了回答后者,十八世纪的康德,就是要替人的认知能力划界,也就是要为知识与非知识划界。一直下来,到二十世纪的逻辑实证论,也只是重视语言的认知意义。即使维根斯坦,作了重大的扭转,也不过是为「可说的」与「不可说的」划界,然后把全部精力,放置在「可说的」该如何说上。这就使我们忙于注意载体(语言),而忽视了语言可以随说者的成长而不断产生新用法与新创造,亦即忘记了人。

人是谁?你不能只把「他」理解为一形躯,或一生理结构( biological beings),甚至不能将之视为一社会关系中的存在,如今天社会学、人类学、政治学、经济学的观点。如果这样,人的根基就很脆弱;风吹草动,你都会摇摆。法国当代的后现代主义者福柯曾经慨叹:「人好比沙滩上的肖像,海浪一来,就抹去了。」(《词与物》结语)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你虽然拥有许多知识,但不了解生命,不懂得如何做人。知识愈多,每一个理论都似乎言之有据,究竟何者为是?何者为非?西方的人文科学,包括政治与经济,外讬科学之名,实质上与科学相去甚远。科学已经不能使人安身立命,何况空言?所以理论愈多,其令人难以信守的程度愈烈。而现代人的训练,又一味强调「批判」;批判无疑对知识世界的确立,有检查作用;追求真知,自己要清醒。但清醒不等于投入,不等于接受,反而加强了怀疑心的作用。明乎此,就知道现代人为什么反而容易迷失,在五花八门的知识世界中最后还是虚无。读书到最后成为懐疑主义者、虚无主义者,就太悲哀了。

真正的读书,我以为还是要回归自己,孔子所谓「为己之学」,而不是要把它变成理论,甚至变成一种专业,一种工作,一种生存能力,然后准备把自己卖出去(参看上文〈人生与专业〉)。当我们讲生命成长的理论、性情文化的理论,你得到什么启发?当我们讲资本主义、共产主义,社会主义,你可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追求?你如何去感受这种追求?例如其中的自由、其中的平等。这些价值,和生命有什么联系?怎样去体会生命中的性情?这样才可以有真正的得益,才可以有生命的成长。所以知识和成长是两回事。很多专家、教授知识很丰富,但只能讲,和他们的性格、气质、做人一点也没有关系。他们很专业,有很多知识,但做人却很自私,读书读不进生命里。所以我常说读书要「入」,要入到自己的生命,在里面发挥提升变化你的质素的作用。孟子说:「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离娄〉下)正是此意。

知识和生命必须要打通,那就不是纯粹思考的理论问题。理论即使很圆满,也不过是概念的排列、层级的结构,全是理性思维,与人如何做人全不相干。读书要学个「入」字,这是完全不同的读法。「入」不是用概念、不是用理性思考、不是用语言,而是先要有感受。如果读知识的书、理论的书,只是用语言、概念,或逻辑,都只能成理,不能成长。例如什么是正义,可说出很多理论,但都只是空谈,只有当你受到不公平待遇,有委屈感,才明白什么是正义。所以正义不是概念的证明,而是生命的需要:人不可受委屈。读书不只是帮助思考,而是开你的眼界、你的心胸。心会动,然后才有成长之基。

体会

不过,心会动,可能仍是表面,即感受未入到深处;要入到深处还须要有体会。体会不须用概念,不须用语言,这是很不同的方法。有些人认为:体会不用概念,不用语言,这不是很神秘吗?会不会走上神秘主义和蒙昧主义?尤其是习惯西方式的思考,要分析、要实证、要归纳、要检验。简言之,至少要有数据,否则不可解。这是一种离自己生命以寻求一个使自己服膺的方式,十分愚昧;忘记了自己本身有追求真理、明白真理的能力,也忘记了对真理追求,关键在自身的突破,而不是用外力来改变自己,用一个「客观的」标准来要求自己。要记得生命不能外在化,只有把生命变成知识才能外在化,但那就不是生命了;那只是理性的对象,经理性的抽象而成为毫无感觉的东西。禅宗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水是冷的,还是热的?决不可抽象化。因为此冷与彼冷不同,今天的冷与昨天的冷也不同,最后是我感受的冷和你感受的冷不同。没有共通性,语言如何表达?西方人惯用理性思维,学术界惯用语言表达,而且不表达则已,一表达就要清楚。清楚( clarity)是知识成立的客观条件,让对方看到后,没有怀疑(no doubt),没有问题,只有接受。结果,真理变成语言的表达的问题,成为语言决定论。倒果为因,很荒谬。

由此,我们必须从语言抽身出来,看看这是一种什么方式?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思维?你就明白这是一种客观主义的思维,也是一种理性主义的思维,把人的生命的创造性和通达性完全封死。人只有凭藉外面的东西才知道自己该怎样做,自己完全不能自主。(有关此问题,参看第四讲:〈人生与思考〉)

表面上,现代社会讲自由,但那只是一种后天被给予的自由,亦即经过洛克的人权革命争取回来的自由。所以西方的自由主义者要建设一个宽容社会,让不同的异议可以并存,让不同的人可以保持他的选择,这就是所谓政治的自由主义,由罗尔斯(J. Rawls1921-2002)等人提倡。其真正的要点是维护人有自由选择的权利,无人可以强迫他接受。但是,这就和客观主义相矛盾。客观主义相信:只要把道理讲清楚,人人都会接受,但他们忽视了人的局限和人的权利的干扰。好像现在的消费社会,消费者认为:你有责任把产品或功能讲到他明白,明白了才买,不明白不买。消费社会中,消费者至高无上,所以他们变成标准;好与不好,由他们来决定。推而广之,在医疗服务中,病人是消费者,他们付款,他们有权要求满意的服务,所以医生、护士的治疗,要使他们满意;他们有权提出种种问题,医生、护士必须详为解答。学校也一样,学生是消费者,他们有权要求老师怎样教。教育当局管理者也认为如此,所以欢迎他们投诉,用许多方法测试老师,包括由学生来评定,看老师做得是否够好。学生的长进与否,压力全给了老师,难怪老师神经兮兮,自杀的也不少。病人可以投诉、学生可以投诉、顾客可以投诉、市民可以投诉;政府设置许多投诉机制,表面上是维持透明度,背后其实是消费社会的思维,把权利过渡给消费者。本来,讲权利不是坏事,讲权利是为了维护公正,但消费社会维护了谁的公正?为什么医生、护士不能投诉病人?老师不能投诉学生?只得一边的投诉是不公平的。

其实,问题不在于投诉,而在于投诉者的质素和修养。他们只知自己权利而不知别人困扰,只知自己不可以损失而不知对别人的伤害,最后只有造成一个自私的社会。

我的意思,不是要反对设立投诉机制。针对不开放的社会、独裁的社会,投诉十分有作用。所谓「公诸于世」,让滥权者知所警惕,但背后的根据不是个人利益的维护,而是对社会整体健康发展的承担;从无私的性情出发;那才是中国文化的精神。不幸的是,今天我们已失落了这种精神,五四以后,不断向西方学步的结果,社会的整体质素不断下降。放弃了自家宝藏,而上了贼船,可谓自投罗网。

总之,西方的权利文化是西方人几百年来一步一步走出来的,也许他们有他们的成就,对我们也很有启发,但这不等如我们要尽弃自己所学而学之。要能够善用知识,甚至善用西方资源,唯一的办法就是成长我们自己。

成长是最难的,因为成长不是向外增加你的拥有、扩大你的名声、提高你的地位,甚至获得许多知识,而是针对你自己性格上、气质上、思维上的弱点加以突破。从前不具有的能力,现在具有;从前不认识的价值,现在认识(严格言,不是认识,而是体会)。如陶渊明所说的「觉今是而昨非」,给你一种痛切反省、然后醒悟的感觉。

这种感觉,原则上不是可传授的,虽然在学校中、在书本中可以读到。凡读到的东西都是概念,都是抽象之理,生命的醒觉很具体、很真实,只有自己得之。所以我才特别提出「体会」两字,我希望大家能了解,并能得到这一个方法,并进一步在方法学上设立,以与理性的分析方法、逻辑推理方法、科学的检证方法分开。他们面对的是知识,我们面对的是人生,而且是自己的人生,这就很不同。

变化气质与社会质素提升

由此说到变化气质问题。中国传统的教育十分明白:读书就是要变化气质。孔子所说的:「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论语》〈雍也〉)人生下来,「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孟子语),为了把人从动物层次提升到人的层次,初步说就是通过教育。但教育教什么?许多人都以为是教知识,却不知道知识只是依理性而立,停留于概念,对如何做人根本无力。今天的社会,知识比古人多得多了,但质素如何?今天人人都知道要提升社会,教育界要提升学生质素,但只是空喊口号,一点成绩都没有,反而危机日渐深重。这是因为不明白质素下降的原因,无法对症下药。当大家都以为知识最有价值,学校拚命灌输知识,社会找寻新的技术,却不知道这已经完全陷进西方的概念性思维、效益性思维、工具性思维,这如何能提升我们的质素?

什么是质素?

什么是质素?是不是由小学进入中学便是提升质素呢?由中学入大学便是提升质素呢?若是如此,为什么很多人很有知识,但行为却十分自私呢?为什么有些人的行为会那么暴躁、暴烈呢?为什么有些人会那么贪心呢?为什么在社会上有那么多犯规、犯法的人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呢?他们的质素好吗?可见人们往往错认,以为知识多了,学位高了,便是质素。这些都是错认。不知道知识只是工具性的东西,专业的知识、工作的技术,这些只是帮助我们生存;能够赚到金钱,增加我们的拥有,不能使我们生命成长,所以必须要有另一种知识,成长我们的生命。那不是要解释外面的世界,不是要解释我们的行为,而是要提升我们的思维能力、化解我们的错认、改变我们的行为、锻炼我们的精神,去除我们的欲望。孔子所说的「克己复礼」十分重要。那不只是学做人,更是警诫人不要向下沉沦。只有变化气质,提升思维能力,你的质素才能提升。

世界上有什么能够提升我们的思维能力?能令你懂得思考,而不单只是推理、统计分析、归纳?这些都只是理性思维,理性思维便是由逻辑思维开始,但是你拥有这些能力并不表示你懂得思考。在现实的利害的压力下,理性思维很容易会变质为功利思维、效益性思维、目的性思维。这些思维着眼于得益(benefit)你会想:当我这样做的时候,我会有什么回报?做生意就必须要有这样的计算,成本与预期收益,应该先要有一个评估,然后才决定我们是否值得投资、生产、上市?这些都必须要通过数据的分析才能看到,这便是功利性思维,亦即是工具性思维,底子便是我们的工具理性。把理性思考视为工具,所以称为工具理性。

工具理性使人活在利害得失的计算中,渴望回报,最怕吃亏。现代人这种思维已经把自己的性情都蚕食无余了。例如做生意,就算大家相识很久,是好朋友又如何?因为友情这东西计起来,可以值多少钱?信任值多少钱呢?人品值多少钱呢?讲到做生意,不会理会是不是朋友、不会考虑是不是好人,只要有市场,有钱赚,就有人去做。问题是:当我们把生命的价值完全市场化之后,用巿场价值来做人、做事,这样的人,一定会变得很无情、也很干枯,最后生命会因此而失去更多东西。人首先会失掉自己的性情,然后失掉人与人之间宝贵的联系,最后亲情、友情、爱情都干死掉,人把自己变成非人。例如美国有一位得诺贝尔经济学奖的学者,便主张结婚和生孩子都要计算过风险,因为很可能血本无归。这样做似乎很「理性」很「安全」,但也太冷静了。经计算之后,人的情还余下多少?当人人都这样计算,以为这样做人才「正常」,就太可怕了。你看,现代人已经把「不正常」扭曲成为「正常」,可见社会的功利主义文化、工具理性文化、市场价值的文化已经无孔不入,连自己中了毒也不自知,太危险了。

因此,我们真的很需要重新反省读书的意义,究竟我们为了什么而读书?应如何去读?读些什么书?为什么不多读一些生命成长的书?让自己的思想世界扩大一点、让自己双眼能看远一点?让自己能得回生命的意义,让自己可以真正成长。所以,如果问:为何要读书?便是为成长自己而读书。可见,读书也要分层次:在知识性的书、生活的书、专业的书、历史的书以外,还要读生命成长的书。

人人不同的书单

为何要读书?不只是为得到知识、为家庭、社会中的生活作准备,更应该为自己的修养、为成长自己的生命而读书。跟着下去,便是读什么书的问题,对于这一问题,首先,每人都应该有一张适合自己的书单。记得五四时代,当时是一九二五年,《京报副刊》曾经以「青年人必读书」为题目刊登启事,于是找了梁启超、郭沫若、鲁迅等人分列出一些书单。梁启超列出很多国学书,认为都是必读的,最妙的是鲁迅,因为他不喜欢线装书,所以叫人要少看甚至不要看中国书,他认为看中国书没用,最多能帮助作文而已。这番言论一出,文坛哗然,许多人都对鲁迅文戈笔伐。那时是五四时代,是一个误解中国传统文化,盲目攻击传统文化的时代,鲁迅是当时的先锋,他总觉得中国书都是「吃人」的,压抑人的个性的。当时,由于处于西方文化的压迫之下,中国人普遍都很自卑,为何中国会这样落后呢?中国人的个性为什么这样畏缩呢?想来想去找不出答案,结果找了传统文化来顶罪。今天我们当然知道,这些批评其实都是错误的,是我们对中西文化了解不足的表现,也是内心怯弱的表现。好比一个孩子在外面受到委屈,就回来迁怒父母。

话说回来,每个人都应该有一张书单,但这张书单每人都不同,要自己去安排,当然,在这之前,你可以请教长辈、老师、有学问、有修养的人。但是,他们的意见亦未必完全与你相应,因为你的成长有你自己的独特性,而每个阶段都会有不同的需要,例如在小时候你会看童话、诗歌、伟人传记、历史人物故事;长大一点然后可以读些文学作品、说理散文;再到中学时,便可以开始读一些比较有分量的中外名著,例如长篇小说、名家作品之类。总之,每个时期都有不同,所以,严格来说,并没有一张人人适合的书单。书单,是要度身订造的。

读什么书?

书单要度身订造,不过,从读书的层次上分,对于我们应该读什么书,还是可以作出分类的。应该读什么书?我认为:第一类应该是你有兴趣的书。兴趣,始终是学习动力的开始。兴趣是有的,每人始终有他不同的品味、性向、气质,人人都有他的特殊性,从这个特殊性就会发展出他的兴趣,例如有些人天生对音乐特别有兴趣,就应该从开发他的文艺修养入手,先多读这方面的书;有些人特别善于观察、分析、喜欢深思,比较适合做学术研究、搞理论的,就应该先培养他这方面的能力,可以先多读这方面的书。所以,第一类书是先读有兴趣的书,先由发挥他的兴趣开始,不要把人天赋的才情浪费了。兴趣与才情有联系,再深一层看,才情与性情也有联系。尤其是在年轻时,思维能力未发达,便不要多讲抽象的道理。孔子「兴于诗」,就是先开发性情,然后及于兴趣。

第二类应读的是基础性的书,这相当于今天大学的通识,所谓「全人教育」,各方面都要打好基础。最近香港社会开始讲通识教育,大家开始意识到,学习与读书,不应只走专业的路,应多途发展,用我的说话讲,即不能「平面化」。但是香港的大学的通识课程都不是很受欢迎,学生都不热心去上这些课程;而一般讲通识课程的,亦有滥竽充数的情况,很多时只是教一点导论,讲一些基本概念,大大概概讲过便算,讲授不得其法。事实上,通识学的根本不是知识,而是贯通不同的知识世界的方法:如何取?如何舍?如何思考?如何比较?如何吸收?如何批判?如何观其脉络?如何提升眼界?如何使之回归生命,长养自己的胸襟?可惜,我们根本很缺乏这方面的教学人才;过去我们只有专科人才、专业人才、技术人才,但很缺乏通识人才;但现在却很奇怪,政府一说要搞通识,就忽然多了很多通识的「专家」,引经据典,发表意见。这个连美国哈佛大学六十年代也搞不好的通识教育,没有人才,推行起来会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现代人的读书的压力很大,人人所顾及的世界都很小,你只能读一个专业,这样你的生命便很狭小,在职业上是隔行如隔山,在生命上则变成一个肤浅的人。读书要多,但不能停在知识层次,例如一年有二十四个节气,到底有什么意思呢?或者一年有三百六十五日,春夏秋冬此去彼来,这有什么意思呢?这些你要了解的,都是要知道的,如此便由知识的世界,即从天文学、地理学,再上升到天地的秩序问题,此即是哲学的世界。哲学的世界亦即是思想的世界,思想的世界亦即是意义的世界;人要追寻意义,而不只是吸取知识。西方文化追求知识,到最后是为了控制这个自然的世界,即是说:我了解你是为了要控制你,所谓"knowledge is power"(培根,F. Bacon语),其实是这个意思。知识背后是一个控制心,控制心背后是欲望心,知识变成满足人无尽欲望的工具,最后为魔所用,悲剧就会发生。这可见人类的愚昧。从长远的角度看,西方文化会为人类带来灾难,是非常危险的。譬如读书,就要读到这些东西,由知识层上升到智慧层,才算是有成。

无论你属于那个专业,都需要通识,使眼光增高,胸襟扩阔。不过,这常要从读基础书下手。首先要读一些思考方法的书,如果不懂思考方法(art of thinking),头脑就会不够清晰,处理知识的能力便会减弱,因为知识世界是很复杂的;如果没有足够的思考能力,很容易会混乱。思考方法的训练,包括逻辑分析、语言分析、和经验分析的方法,这是第一类基础书(参看次讲〈人生与思考〉)。第二类基础书,主要是文、史、哲方面的,也可以说是人文教育或更深一步,扣紧生命来说的生命教育。现代教育在这领域的基础训练很不足,即使是普通常识也是贫乏得很。过去在中学阶段就要分科,进大学以后更专攻一门,只关心日后找工作的准备,从这种偏狭的训练培养出来的人,一离开自己的专业就会立刻失去判断力,不懂得分辨是非;连分辨是非的能力都没有,又怎样面对人生种种挑战呢?就是因为生命的底子不够厚,生命成长的资源不够用。这些问题,我在第二讲ㄑ人生与专业〉中都已经讲过了,现在不再重复。

中国文化过去最尊重的人才不是专家,而是「通人」,所谓「通天地人之谓儒」。现代文化大力歌颂专家,以为专家才是榜样,但在中国过去,专家只不过是小道,只能当小脚色,做别人的工具而已,即「器」;但孔子说「君子不器」,真正能带领社会的、真正能调校一个时代的、能带领一个时代的伟大人物,最重要的质素是「通」,而不只是「专」。「通」者,便是通透,要通天、地、人,才有资格当领袖,这是过去中国文化中理想的读书人的形象。「通」,是读书人的理想,但这个理想的到达,还是要从较朴实的基础下手,尤其是文、史、哲的训练,可以培养出通透的眼光,可以令人的胸襟阔大和性情加深,为日后的成长打下基础。

第三类书是帮助提升工作能力的书。当然,这最好能与个人的兴趣结合,但即使只作为现实生存的要求,也是必须满足的。职业的专业化,作为社会经济发展的基本模式,强调分工、专业、资历认可,这是不可避免的。知识的世界发展得太快,每一行过几年便会有很多新技术、新制度、新的法规,如果不及时进修,时间过去便会追不上来。人要应付到现实的需要,无可奈何。这些话,我在〈人生与专业〉中也讲过了,大家可以复按,现在不再详说。

第四类是生命成长的书,这一类书尤其重要。有些人以为这些书不用读,因为对加薪都没有帮助,政府又不承认,读来何用呢?他们不知道这些书反而有着最大的作用,正如庄子所谓「无用之用」。生命成长的书、智慧的书都是无用之用,表面上看是没有用,其实是最有用,因为它们可以开发你的智慧,让你的眼睛看得更远,把生命挖得更深。生命成长的书、智慧的书不实用;正因为不实用,才有伟大的作用。实用是一时一地的,有对向性的,有特定的对象的,有具体的问题的,智慧则远超于此。你听得明白,一句话便一生受用。例如《增广贤文》说:「道吾好者是吾贼,道吾恶者是吾师。」舜闻善言即拜,子路闻过即喜,就是因为一生受用。倒过来说,不读生命成长的书,面对你自己的生存、成长,你便不知道应该采取一个怎样的态度,你不会认识自己身处的时代,亦不会知道自己应该怎样自处,很容易被现实所困。所以,读生命成长的书,首先可以帮助你了解自己,譬如说,为什么我的性格是如此呢?这是好的还是不好的呢?我应怎样改进自己、修养自己呢?还有,我现在生活的意义、工作的意义在哪里呢?这些问题,一反省下去,便进入哲学的领域、精神的领域。了解自己之后,进而可以帮助你过关:如何克服你的弱点,如何提升你的思维?如何开发自己的动力?如何找到生命的价值?这些问题,都是对生命有要求、有反省的人所必问。但要找到答案,贞定自己,走上成长的路,就一定要从读生命成长的书下手;再经过深刻的体会,你才能提炼出你生命的光采,你才能真正了解生命的意义。

人生必读的几本书

有关生命成长的书,有些书是必读的,我可以选择几本给大家参考。作为中国人,首先要对中国文化的核心有了解,这就非先读《论语》不可。宋代宰相赵普不曾读过什么书,宋太祖赵匡胤劝他读《论语》,结果靠半部《论语》治天下,可见《论语》的重要。「治天下」强调政治性,其实《论语》不是政治性的,而是讲人格修养的学问。我讲授《论语》二十年,把《论语》这种学问称为「性情学」。中国文化以性情为本,西方文化则以理性为本,靠理性成长出来的知识只是工具。中国人则知道:运用这工具的人才重要,所以陆象山说:「我虽不识一字,也可堂堂正正作个人。」这句话传诵千古,就是性情学的精义。读书为了生命成长,这与知识的多与少是不相干的,当然亦不须刻意抗拒知识。我称为生命成长:人要做一个有人格、有原则、有立场、有方向、问心无愧的人,已经很难得,圣人也不外如此吧。所以衡量一个人的价值,不是看他拥有多少金银财帛、多少学位证书、多少社会声誉?他爬到的位置有多高、他得到的奖项有多少?而是看他的人格、修养、理想与承担。先有生命成长之实,才会有历史的公平的评价。《论语》教你要做一个君子,就是要有修养,要做君子,不要做小人。孔子教子夏:「汝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论语》雍也〉)你是不是一个儒生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你的人格修养。孔子的话深入浅出,回味无穷。这是一部令人一生受用的书。

第二本必读书是《老子》。《论语》是性情学,教人成长,开出一个美善的人伦世界;但从天地的广大空间看,世界可以更阔,人可以与天地参,与宇宙的变化同步,这样他的精神就可以超出他的躯体,甚至超出人间的伦理,所以人不一定要通过别人的要求来肯定自己的价值,人根本活在天地中,与万物同其变化,全无障碍,所以根本就不须要追求什么特定的价值,一切行为、一切活动都无可无不可。换言之,人间的价值是相对的,唯有进入天地的境界,才发现生命的绝对价值。我把《老子》这种讲生命境界的学问称为「天地学」:生命不限于家庭、不限于社会、不限于人伦世界,生命本来属于天地,自有无限空间。所以读《老子》令人眼界大开,胸襟扩阔,精神上升到一个超越人伦、超越社会、超越政治、超越经济、超越历史之境。本来,人文的世界、历史的世界是儒家所关心的,但《老子》把生命放在天地之中,生命就更自由了,所以称为「天地学」。道家这方面的智慧,可以帮助我们面对逆境、失败的能力。人因为世界太小、胸襟太窄、智慧太浅,结果不能过关,所以遇到失业很惨、失恋很惨、考试失败很惨、事业失败更惨;面对不了,人生便会一蹶不振,倒下来永不翻身。但读过《老子》,你便知道其实一点也不惨,原来是自己的狭隘与愚昧罢了。为什么?因为人生的挫折,原是给你一个考验的机会,你应该欢迎。一念回转,就可以过关了。不要把自己迫死,在一个有限的世界中挣扎;要学懂做人,不能一厢情愿,不能只想一边,不识大体。人要懂得思考反面,懂得另一边的价值,就不须强求。很多冲突、矛盾,就可以不解而自解。所以读《老子》可以帮助我们成长这种超越的人生智慧。

《老子》给我们一种无限广阔的视野,人能够把整个生命张开,充扩于天地之中,你就会发现:生命的境界很不同。不过,《老子》不是一本适合青年人读的书,《论语》才适合,而且愈早开始读愈好。但《老子》不同,它需要成熟的人生经验作支持,太幼嫩时反而不能感受。因为《老子》的眼光远,说话又充满吊诡,表面看起来很矛盾,与平常我们熟习的做人道理刚刚相反。如果太幼嫩,不善领会,反而会得到一些错误的讯息,如李宗吾所写的《厚黑学》,便是一例。《论语》是生命成长的光明大道,《老子》则是诡道,即从反面来成长人生。人开始成长,我认为还是从正大光明的地方上路好,先健康自己的性情才是安稳的。先读《论语》,再读《老子》,正反兼备,上下通透。

第三本必读书是《史记》,《史记》是一部内容十分精采、思想十分深刻的历史书。《史记》记载的是人格的世界。本来《论语》也讲人格世界,但归结在君子贤圣,亦即提出许多理想的做人的标准。但毕竟什么人能做到?颜渊也只是「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理想人格何在?有时不免使你望洋兴叹。但《史记》便不同了,完全是活生生的人的事迹的记录。活生生的人才是有血有肉的,读后你才会对人所追求的价值有真实感。他们所追求的价值,固然不一定达到孔子的标准,但毕竟他们是从自身出发,很有张力。你可以看到那些帝皇、英雄、将相、儒生、策士是怎样的人物。例如刘邦,他流氓出身,一句「大丈夫当如是也」,结果终有天下;与之逐鹿中原的贵族子弟如项羽,他力拔山河,有万人不敌的英雄气概又如何?结果还是死于刚愎自用的性格。在《史记》里记录了无数极有个性的人物,你会惊叹中国的人格世界的丰富。必须指出:那是中国文化陶冶的结果。五四时代,那些整天批评中国文化埋没人的个性的人,正是因为读书少,或者不懂读书,所以完全弄错了。

现代人崇拜西方,很多学者都歌颂西方文化带给我们自由,解放了我们禁锢的个性云云,却不知道这正是埋没个性的幼稚文化。我近年曾针对西方文化、自由主义的堕落造成现代人人格平面化的危机等问题,作过很多演讲,提出过很强烈的批评,大家可以参看(按:如《当代文化批判》、《新时代、新动向》等书)。照我看,受西方文化熏染的现代人才是失去个性,例如现代人追求偶像,都不外是那几类;把足球明星、电影明星、富豪作偶像,不外是喜欢他「有型」,羡慕他赚钱多、能出位。其实,他赚钱多少与你何干?他的「有型」只不过是靠化妆品、名牌,或形象大师给他装扮出来的。你有你的人生,他有他的生活,你自己为什么总是要看着别人,这么浮浅、没有志气呢?现代人正是缺少志气,都被市场文化同化了,丧失自己,却美其名为个性。何谓个性?喜欢怎样便怎样,这便是个性吗?这便是所谓自由吗?其实是幼稚不堪,难成大器。有个性不等如任性、有个性不等如反叛、有个性不等如装模作样、有个性不等如标奇立异、借用名牌;个性是靠内涵、靠修养、靠智慧、靠目标、靠毅力建立的,肤浅的人又怎会有个性呢?这是任何外物都装扮不来的。

读《史记》,你才会发现中国人十分有个性,何止是才子佳人、英雄将相呢?还有很多虽出身寒微,却十分有创造力的人,连刺客都是虎虎生风;朋友之道、君臣之义,都发挥得淋漓尽致。事实上,亦只有中国文化才有这样丰富的人格世界,因此你要读《史记》;《史记》是中国史书的代表作,中国历史以人格为中心,西方历史则是以时间为中心,以时间贯穿下来,着重事件,不懂观人,亦无人可观。《史记》则以人为中心,由人道上通于天道、下贯于历史之道,如司马迁言「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这便是中国独有的歴史哲学,也是司马迁对孔子《春秋》笔法的继承。大家应该读《史记》,但《史记》文字较深,若有语体文本,有助于大家阅读的,也会合适,而且亦不必全本读尽,选读若干篇章已经可以了。例如〈项羽本纪〉、〈高祖本纪〉、〈越王勾践世家〉、〈孔子世家〉、〈伯夷列传〉、〈商君列传〉、〈信陵君列传〉、ㄑ屈原贾生列传〉、〈刺客列传〉、〈太史公自序〉等。

《论语》、《老子》、《史记》是三本必读的书,这是中国人自己的文化传统。后来佛教传入中国,到唐代时佛教大盛,成为主流文化,其中有一本经典,也是必读之书,就是《六祖坛经》。

佛教虽来自印度,佛经都是翻译的多,但中国人却出了这一本经典《六祖坛经》,是中国人自己完全消化了来自印度的佛教思想后重新创造的一本巨著。《六祖坛经》非常精采,是佛教思想的最高峰。本来,佛教的语言是很复杂和困难的,名相又多,但《坛经》将它们一转,变成很浅易的道理,有学问的人读《坛经》会觉得它处处宝藏,匪夷所思;一般人读《坛经》则会觉得它充满启发,令人神往。即使不信佛教,亦必须一读,事实上,这本书亦不只是讲佛教,还有道家思想、儒家思想,乃至教你如何做领袖、如何成长生命,教你培养智慧眼光,教你如何突破成规,都是非常精采的。特别是《坛经》将人的精神自由,发挥得淋漓尽致。何谓自由?一般人只知有法律上的自由、人权的自由,却不懂得生命的自由、精神的自由。精神的自由并不是权利的自由那么简单。我曾经公开讲解《坛经》两次,现已记录成文字出版,大家可以参看,名为《霍韬晦讲·六祖坛经》。

以上四本都是人生必读的书,如果还要选下去,便可以读《圣经》,因为基督教是一个大宗教,读《圣经》可以读到耶稣的传记、他的教学、他的爱心、他的宗教指引,可以让我们更了解西方文化其中一个根源的价值。以上这几本书要好好细读,不是随便地看一次便算,必须一读再读,反复体会,甚至须要把关键的文句背诵,时常玩味,日子有功,便会有所领悟,产生力量。

这四本书读完之后,再有兴趣,便可以顺其源流而下。例如《论语》之后是《孟子》,《孟子》之后是《荀子》,《荀子》之后是《韩非子》,由儒而法,一方面是观念的继承和开展,一方面是对时代问题的回应与化解,让我们看到历史文化的变动,从而掌握其脉络。再如《老子》,以天地学为背景,人在其中,便无处不逍遥。把人间的相对价值,如寿夭、成败、得失、毁誉,全都超出,精神进入绝对自由的领域,这便是《庄子》的世界。好好阅读,可以抚平你身上所有的伤痕。

由道家,进而明白道教的种种修炼,不外乎求养生长寿,采药、导引、炼丹、修道……种种方法,都是顺自然以得天年。佛教东来,虽然不重今生,更重来世,但若无道家、道教为之先导,佛教也不能好好在中国生根。

由此可知,读书是要有先后的,有本有源的,顺流而下,自然纲举目张,不会混乱。古人读书先讲《目录学》,是有道理的。

如何读书?

读什么书已经说了,再下一个问题,便是如何读书的问题。这个亦是大问题,在这里只能简单地谈一谈。

首先,读书是需要老师指导的;特别是生命成长的书,缺乏好的老师,你是难以读入的。知识性的书可以自修,但是生命成长的书则不同,很需要过来人给你指引,因此需要好老师,「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有时,当机缘成熟,如禅宗所谓「啐啄同时」,老师一句话就可以拨通你读书多年而无法突破的障碍。相反,如果你一直遇不到好老师,便可能要走很多冤枉路,走了一生,还不保证一定得到突破。所以古人一闻好老师之名,便会千里寻师,放下所有俗务,全心全意求学去。怎会像今天,要把书院建在交通最方便的地方来方便学生,学生却忙得没有时间,把时间分给工作、娱乐、投资,没留下点时间给自己成长,不是很可惜吗?读生命成长的书,首先要有好老师,他懂得如何开导你,令你少走冤枉路,节省很多时间。因为好老师经历了他的成长,有经验、有心得。他是过来人,他可以看到你的障碍、看到你的需要,因材施教,方便接引。教由师出,非师无以成全弟子,所以中国文化为什么强调「尊师」,为什么把「师」放到天、地、君、亲之后?这显示一个神圣的秩序,作为一个追求生命成长的人,要知道感谢谁?要明白生命成长是要有人为你作出针对性、对应性的指引,这唯有好老师才能做到。古人称为「人师」,而不是经师,经师只具备文献知识、学术训练,但不能作为你人格成长的典范。唯有人师才能使你永远感念。

第二、要读得「入」生命成长的书,如上文说,便要靠你自己对自己成长的要求。你要懂得提升自己,不断擦亮眼睛,要为自己加油,所谓「不愤不启,不悱不发」(《论语》〈述而〉),自己要有主动的求学心,才可以学到;而且,才会有乐趣。所谓「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论语》〈学而〉)便是这个意思。古人所谓「熟读精思」,然后方能「切己体察」(朱子读书六法语)。当你发现自己能够进入书本的世界、进入道理的世界、进入成长的世界、进入智慧的世界,这喜悦是无物可以比拟的。

第三、读书要懂得做札记。但做札记,不要以为只是把重点抄下来,还要思考,看和什么东西有关;至少你要知道它在处理什么问题,这才能抓到重点。读书经过这一步,可以说已经有一点消化。因为重点往往是一两句话,你把它们节录下来,仍然是资料性的,有点像用电脑下载一样,作用不大。唯有是你思考之后,触类旁通,才是属于你自己的东西,思想也会在这过程中变得清晰。

下一步是整理。整理你的札记,亦即是要加深你的思维,你要将之条目化、层次化、序列化、体系化,以便检索。还有,在消化过程之中,你还可以提出问题,例如它的论证是否足够?它的说明是否充分?这些都是整理的工夫。或者进一步指出它的前提是什么?为什么这样说?再翻查同类资料,有人这样说过吗?有什么不同?能这样提出一连串的问题,你就开始进入研究的层次。这种工夫,做得多了,便懂得写文章;整理得多了,便知道别人的文章是如何写出来的。这对于组织力、思维能力的提升很有帮助。这是做札记的功用。

体会的方法学

读生命成长的书的第四个要点是体会。上文我们已经说过了,这一步最难,但却最重要。因为书本的道理很多,我们要生命成长,必须把道理放到自己的身上来。通过体会你才会发现书本所讲的那种生命价值、那种理想向往是真实的;那些东西不只是理论上的可能,而是可以到达的可能。这便关涉到你对「真」字的了解:不要以为只有经验上的「真」、数学上的「真」、自然科学中做实验所得的「真」才是真,其实还有生命成长的「真」。你要得到此「真」,人生才可以站稳,否则便像柳絮随风一样,左右飘荡。此亦一可能,彼亦一可能,如何确定呢?结果做人没有原则,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哪个道理才是真的。西方的思考训练,教晓我们如何去检查一个论证,或一个语言的用法,我们可以有逻辑分析、语理分析,但偏偏就不讲自己生命的体验,所以若单纯用以检讨理论,西方思维很有方法,但如果拿来帮助你的生命成长,可说全不相干。要记得思考的对象,或思考的范畴根本不同,所以不能用上同一的方法。

在方法学上,一定要加以区分。我特别把中国的这种讲生命成长的方法,称为「体会的方法」。读生命成长之书,首重体会。你体会到,就是真,万金不换;你体会到之后,你就不会再怀疑。你读《论语》,不能只了解它的语义:孔子怎样讲「君子」、怎样讲「仁」、「义」、「忠」、「孝」……?然后其他人又怎样讲?怎样批评?即便你能加以比较,所得的是自然知识,与你自己不相干。你必须在获得知识之后,再问自己:我感动吗?我向往吗?我想做到吗?为什么?一定要问清楚;不是向人问,而是向自己问,孔子所谓「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论语》〈述而〉),反复感受,你才有领悟。然后,自己应该怎样立志?怎样行动?行动之后感受如何?这便是体会的工夫。朱子说:「读书不可就纸上求义理。」(《语类》卷十一)总之,生命存在的秘密必须通过体会才能得到,若只是研究论证便只能算是知识。学者研究知识的论证,要有理由、要合逻辑,又要顾及不同观点、不同讲法,这样说上一生,也说不完,结果都是白说,你仍然迷失。因此,首先不要白说,而是行动,行动之后才能有感受,由有感受而有确信,有确信然后有力,有力然后更加深行动,结果得到更深的体会。这是「生命成长的行动学」,由行动至体会,由体会而成长,是一个不断开合的辩证过程。中国文化生命成长的学问,便是由这里开展。

「体会」一词非由我发明。「体会」、「体验」这些概念,我们的前辈学者已经常常提及,但是将之提升到一个方法论的层次,以与西方的理性方法、逻辑方法、科学方法对扬,则可以说是由我开始。须知,处理不同的问题,场域不同,范畴不同、性质不同,便须有不同的方法。处理知识问题,可用分析、逻辑、检证的方法;但处理生命成长的问题,就只能用体会的方法。生命成长的学问,只要你能开放自己,便会感受到古人的道理不虚。问题不在「古」,而在生命的成长有普遍性,只是语言不能清楚表达出罢了。这是语言的局限,而不是生命的局限。

由体会再进,便有分享与交流,也可以是对别人的启发与教化。正因为成长有普遍性,决非你单独一人的要求,而是所有人的共同心声。因为成长不是一个人的。人活在群体之中,与人相处,要聆听、讨论、交流、吸收,亦即须要有一个分享的过程,经过分享之后,大家对生命成长之学,会引发更深的消化和反省,不断重整、不断深化。老师和学生之间,同学与同学之间,古人有所谓「师友切磋」,互相引发、互相激励、互相明志、互相推动,就可以产生伟大的文化力量,进而成就历史。我们只要看看古代的书院的讲学、鹅湖之辩、中和之辩,乃至东林议政,要为知识分子争风骨、争正气,就可以知道读书绝非只是一种知识的追求了。

清代之后,书院功能衰退,讲学之风沉寂,中国文化的大动脉就没有了。直到近代,受西方的学校制度影响,培养的全是分门别类的专才,只能任职,不能承担国运,也不能成长自己,悲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