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文化與悟道方法論的反思》(节选)

世紀之思(霍韜晦著)P37-42,
節選自 <東西文化與悟道方法論的反思>一文

二、悟道經驗的重要性

東方文化,既在生命成長、質素提高,而關鍵在悟,則不可不問悟的內容,與悟的意義。
悟的內容,有兩層次: 一、可說者;二、不可說者。可說者其實是經過理性反思後重整悟的內容,使之成為一可理解的對象,以共通的語言表達,傳遞他人;嚴格言,這已非真正的悟境,只能是悟境的說明。真正的悟境是實踐者個人的事,只有自知,不能客觀化或概念化。例如佛教的「如實觀」,維摩居士的「默然無言」,老子的「滌除玄覽」,「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竺道生的「頓悟」,都是要超越主客二分,直探存有之本或無二之理;無以名之,只能「強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老子》語)。換言之,「道」並非指涉一個具體的經驗,而是一個籠罩性的、整體性的真實存在的描述。這個真實存在的內容,若加分析,自當與實踐者自身之前期實踐、鍛煉、甚至所在的歷史文化有關,所以儒、釋、道三家之悟境仍有分別,但關鍵在透入者,而非真實存有自身。真實存在是一種渾淪不可分別、具足一切、真假相即、有無互通的存在。人能進入,便是突破自己,通達無礙,主客兩忘,也是獲得真理的喜悅。人達此境,便恍如脫胎換骨,成一新人,一切舊日的氣質、習慣、語言、思維方式、價值取向,都一刀斬斷,不再回頭,亦不可能再回頭。這纔是開悟的妙用。我們說生命成長,只有經過這一步,纔是真正的成長。固然,成長有許多步,許多層次,但每一步,都有它的悟。禪宗說: 人生大悟三十六次,小悟則不計其數。又說「大疑大悟,小疑小悟,不疑不悟」,可見生命之超升無窮,在實踐過程中不須預問終點。只能踏實行履,但前後之間,每一步升進,新的體驗對舊的生命來說便是真實,便是重整其身心活動的標準。當然,對於精明睿智之士,一悟到底,直徹心源並非不可能,但這些話在教化中不宜多說,說泛了便失去其針對性,成為空談。
不過,為了略示悟道經驗的重要性,我們在此可以舉出三點:
1.成道 開悟最重要的功用是使自己的生命能夠契入、徹入追求多時的真理,幾許掙扎、幾許懷疑,如今冰釋。這是生平所學的歸結、知識的消化;人生不再停留於觀念層次,而是身與道合,不但獲得行動的標準,建立自信,而且知道自己就是標準。但這個自己,不是經驗之自我,不是認知之個體,不在一時一地,而是刻刻有其超越的根據,為證者所自知自信故。正如志勤禪師之悟道詩雲:

三十年來尋劍客,幾回落葉又抽枝;
自從一見桃花後,直至如今更不疑。

2.成人 如果了解生命是一個不斷升進、突破的過程,那麼便不應執著出生時天賦的材質或生理結構與心理本能為自我。告子、荀子所說的「生之謂性」、「生之所以然者謂之性」,便是太重視此生理根源,以之為主,進而以文化修養、教育學習為後加、為外來,於是生命的真實便只有天賦、天生這一層。孔子言禮樂,不祇重視修養,而且為之立根。孔子舉「臧武仲之知,公綽之不欲,卞莊子之勇,冉求之藝」為例, 但仍須「文之以禮樂」,方可以為「成人」。(《論語·憲問》) 則此「成人」,當然非僅就其天生之材質而文飾之,而是徒質不足為生命之成長,所以要「學而時習之」,而且要「人不知而不慍」,這纔是修養境界。但支持這一境界的到達,除從「學」出發之外,如上文說,即須有「悟」, 體認此超越之「道」。孔子屢言:「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後死者不得與於斯文也;天之將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論語·子罕》) 由是表現了孔子對其操守、行事的自信。人能獨對天地而無愧,即須有一與天地並生的胸襟氣象。而這種人格氣象,若無對「道」的徹入,是不可能全幅披露的。這是生命的超升,氣質的變化,對儒家來說,這纔成為一個「人」。正如孔子所說:「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遊於藝」(《論語·述而》);或如孟子所說的:「可欲之謂善,有諸己之謂信,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聖,聖而不可知之謂神。」(《孟子·盡心》) 在這裡很清楚地指出生命境界的超升完全是質素的轉換提高,只有層層開悟的人纔可以逐層突破,柳暗花明。借用唐人王之渙的詩就是:「欲窮千裏目,更上一層樓」,視野一新,恍若再世為人。因此禪師得道,往往以「梅子熟了」,「身心脫落」來形容,又說「不是一番寒徹骨,那得梅花撲鼻香?」,大死之後方有大活,自此之後,可以「高高山頂坐,深深海底行」,殺活自在,無往而不自由。道家稱為「真人」、「神人」,實際上就是人開悟、通達玄機後的精神境界,再回歸日常生活所顯示出來的那種人生,其生命之充實唯有達者方知,餘人議論,說三道四,不過隔靴搔癢吧了。

3.成教 成道、成人是人生的目標,也是人成長的方向,但此義深微,知之者寡,何況踐履?一般人受環境影響,只望生存,能改善其物質生活,已經滿足;唯有「志」者要出人頭地,得人稱賞,進求名位,作一番事業。但到此步亦不過是滿足其卑微的自我,透不過「我」關,因此所作所為,仍是缺乏氣象,有侷促之感。人如何方能超升?迷途知返?個人的質素固然很重要,但首先須有此訊息,有此啟發,亦即先有此可超升之理在,然後有人藉方便使之抵達於行者之前,這就是教的大義。莊子以「卜梁倚有聖人之才而無聖人之道,我有聖人之道而無聖人之才」,而「欲以教之,庶幾其果為聖人乎」?結果教後複守之九日,卜梁倚獲得「朝徹」(《莊子·大宗師》)。「朝徹」即是洞徹,或明徹,亦即我們所說的開悟、徹悟,經此徹悟之後,再回到生活,乃可以「攖寧」。「攖」是煩擾之意,生活雖煩擾,但開悟之後,便不礙吾心之寧;即雖攖而寧,乃至即攖即寧。此與佛教禪宗之「菩提即煩惱,煩惱即菩提」之思維方式可謂異曲同工。自卜梁倚的成長上說,這自是成道境界,但從莊子之教上說,則須擇人以授,而授者自身當為得道之人。佛家擴充此義,指出教者除有成道經驗為其根據外,更要有慈悲本懷與教化的創造與運用心靈纔能說法(我曾分析佛陀說法,須有四原則: 超越的軌約原則,此指其成道經驗,發現標準;創造原則,由佛陀之慈悲心靈與智慧心靈發動起用,方有教化;構造原則,說法時須遵守語言的使用法度;相應原則或運用原則,要顧及對手與時空場域,施設教法內容,方有效果。今不及贅〔3〕。)所以佛法無邊,就是因為佛陀要對應人間無盡的惑執與迷妄。迷沒有固定的形式,則教亦隨機而立。所以孔子說仁,說君子,說孝,答案因人而異;禪宗棒喝,更是變化多端。為甚麼?就是因為人開悟之後,變得通透;立足於成長的經驗,知道如何可以接引來者。教是施設,教是方便,教是對應,教是津梁;善用者無一語不是教,無一眼不是教,無一動不是教,無一擊不是教。所以禪宗說: 殺人刀,活人劍,又說「大用現前,不存軌則」,這都是教的極致,但非經開悟、獲得超越的訊息不為功。
教的重要,不祇在引導來者,同時對時代、對社會、對理想,均可直下承擔,發揮轉世功能。廣義的教育,不局限於學校,而應延伸至家庭、社會、乃至生活、乃至世界。此義,唯佛教得之。佛成道後,「以無數方便引導眾生,令離諸著」(《法華經·方便品》),乃至十方世界,各有如來現在說法,轉穢土為淨土。佛陀為天人師,為調禦丈夫,為大醫王,治眾生病,審其精義,無非在教;而教之目的,則在整體提高社會質素,非只一人受惠。這是把整個社會,人類世界得救的責任背起,但又不是不須別人參與,而是以先知覺後知的方式傳揚使命,所以本質上是教,教人承擔責任,而非委之命與神。從另一角度看來,這也可以說是一種積極的歷史哲學,讓世界一步一步地走向莊嚴的佛界。《華嚴經》即說此義,所以為「圓教」。(完)